1962年,上高中的我曾读到一篇散文,题目是《春满燕园》。文章讲到燕园湖光塔影、书声琅琅,老师辛勤耕耘,同学勤奋上进。我被优美的文字深深吸引,对燕园求学充满憧憬,也牢牢记住了作者的名字——季羡林。
两年后,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,成为季羡林先生的学生,自此开始了与恩师长达40多年的师生情谊。那时候季先生53岁,是我们的系主任。他讲话声音不高,语速不快,没有一点我所想象的名教授“派头”,只是常常教导我们要热爱所学专业,刻苦学习,学成报国。后来我们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,文化大革命爆发了,先生的经历很曲折。直到1969年北京大学牛棚解散后,季先生又来到我们班,和我们这些待分配的同学到京郊延庆县新华营。我们一起顶着星星出早操,一起蹲在场院里啃窝窝头、喝稀粥,白天一起挖防空洞,往麦子地里挑粪。他对我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、兴趣爱好都了如指掌,我们毕业后他也不断地提供各种教诲和帮助。
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,季先生用诗一样的语言写了又一篇散文《春归燕园》。改革开放如同和煦的春风吹遍了中国大地,季先生也开启新的学术之路。1979年,老先生应新疆大学之邀西行考察讲学,同行的还有任继愈、黄心川两位先生。当时我在新疆乌鲁木齐军区,先生日程安排特别满,还特地让人通知我去新疆大学一晤,关心我的工作、学习和生活情况。那次,得知我搜集中亚历史资料遇到困难,季先生利用鉴定善本古籍的机会,向新疆大学图书馆负责人介绍:“这是我的学生,在军区作调研工作,如果他需要查阅资料,请一定帮忙啊,拜托拜托。”舐犊之情,溢于言表。
先生待我恩重如山,我总想为他做点什么。2005年,蒙先生首肯,我和老同学胡光利将先生的回忆文章收集起来,整理成一套书,定名《此情犹思——季羡林回忆文集》。编辑书稿,又一次为我提供了亲聆先生教诲的机会,其中几件小事让人印象深刻。
当时出版社要求老先生写一篇自序。先生笑言,我就写我要过95岁生日了,学生送礼物我表示欢迎,行不行啊?我说那肯定不行,于是先生让我来写一个编者前言。当时稿子里有“国宝级的学者”“北京大学唯一的终身教授”等字眼,我们认为没有夸大,是实话实说。可是先生看了不高兴,说:“我正在写文章,‘辞国宝’‘辞大师’,真正的大师是王国维、陈寅恪、吴宓,我算什么?一个杂牌军而已,不过生得晚些、活的时间长些罢了。”遵照先生的意见,我们改了一稿,先生看了说:“还是有吹捧之嫌,再改。”改了三遍才通过。
书稿的最后一卷,原本想发表先生在医院写的、之前没有发表过的东西,但是先生不同意。他说了两个理由,一是他已经答应了另一家出版社,这些文章将来由他们出版,要信守承诺。二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学者,不算作家,这些小文章放在最后压不住阵。最后先生拿出4篇分量很重的东西,分别是《玄奘与〈大唐西域记〉——校注〈大唐西域记〉前言》《赵元任全集序》《汤用彤全集序》《胡适全集序》,成为回忆文集的压卷之作。季先生非常重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,他说生命只有和民族的命运融合在一起才有价值,离开民族大业的个人追求,总是渺小的。先生继承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传统,有一种心忧天下的情怀,但他是忧而不怨,忧而不悲,他从西方文化的“征服自然”中看出了工业化之后人类生存面临的各种问题,又从东方文化的“天人合一”中找到了解决人类面临困境的必然之路。
2006年,出版社准备开新书发布会,先生不主张开,出版社坚持要开,先生便提出了三条意见:“领导同志公务繁忙,不要请他们到会;不要摆放我同领导同志的合影,不能借领导的光宣传自己的书;也不要放我的录像片,放几张照片可以。季羡林有什么了不起?就是一个普通的作者,不要招摇。”他还说,书做得好不好,不能靠宣传,应当靠书的内容、书的质量赢得读者。人家说好是鼓励,提意见是鞭策,都要真心诚意地感谢。为先生编书的过程让我受益良多,不仅学习他的为文,更重要的是学习他的为人。
先生晚年看起来风光无限,实际上有很多身不由己,但他却保持难得的清醒。他曾说:“我七十岁以前不是圣人,今天不是圣人,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。我不想到孔庙里去陪着吃冷猪肉。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”这些话,当时我理解为先生是谦虚,现在看来,这是他对神化的反抗,对实事求是的坚守。他一生提倡“爱国、孝亲、尊师、重友”,将之奉为良知并身体力行。他数十年如一日,呕心沥血,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,是我国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。可是先生本人却说,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,没有什么英雄业绩。能够得到先生数十年的教诲,是我人生之幸。在我这个老学生心中,季老是我永远的先生。(本刊记者宋梁缘根据梁志刚先生的讲述整理)